太多

它不知不觉长大了。

在你开始一个人去看电影的时候，
在你学会一个人驾车去那些地方的时候，
在你习惯一个人吃早午晚餐的时候，
在你喜欢一个人逛街的时候。

在你以为你适合一个人生活的时候。

你用你的时间和眼泪豢养它。
终于有一天它捆绑你，包围你。

你以为这样比较好。
但是却没有。

喜欢一个人孤独的时候，但不能喜欢太多。

盲 （下）

6．

拆石膏的那一天，他走到她病房的时候，看见一个护士正把小佳扶到轮椅上。

也许，她终于肯站起来了？

“我推你到外面走走吧？”护士问她。

“不了。把我推到窗边吧。”她说。

“你不用看着我啦，我不会有事。”知道护士还站在她身边不走，她温柔地说。

“嗯。”

护士发现了在房外的他。

“小佳，那.......我让张义工陪你吧？”

“张义工？”

他惊讶得不知所措，但是护士走前来，把他硬拉到小佳身边。

“嗯，张义工也是几年前一场车祸的幸存者呢。”

“哦...是吗？”

“嗯。”

“张先生，你好。”小佳转过头来，轻轻一笑。

他跟护士都吓了一跳。

“啊？你怎么知道他是位先生呢？”

“不知道是不是看不见，感觉比较灵敏呢？是先生吗？不是就太失礼了。”

“是啊。”

“张先生.....怎么不说话呢？”

“......................”他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啊。

“张义工他...因为车祸的伤的关系，没有办法说话。”护士给他解围。

“哦。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那............我先去忙咯。”护士拍拍他的肩膀，笑笑。

他一时不知所措。

“张先生你好。”小佳伸出手。

“...............”他沉默地伸出颤抖的手。”

“张先生....你的手很温暖呢。”她淡淡地说。

“........................”

“跟我一个朋友很像。”

“........................”

淡淡地阳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他低着头，泪水停不下来。

小佳她以前，就常常说他的手很温暖。

7．

“张先生？是你吗?”

那天他一到房门，小佳就奇迹般地认出他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地走进去。

她问他，边伸出她的手掌。

“哪。你可以在我手掌上写字没关系。我最近在练习这个哦。写慢些哦，我还不习惯。”小佳说完微微一笑。

‘=)’他在小佳的手掌心上画了一个笑脸。

“张先生常来这里吧？听护士小姐说你是义工呢。”

‘是’他轻轻地写着。

“护士他们有跟你说关于我的事？”

‘是’

“他们拜托你劝我？”小佳指指自己的双腿。

‘是’

他想，如果能让小佳重新站起来，就算当一回张义工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太担心我了啦。”

“我啊..........从以前就很令人担心。但是我的朋友，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呢。”

她淡淡地说。

明明...明明让人担心的是他自己才对。如果没有小佳跟阿豪的支持，根本不会有现在的他啊。

“阿豪跟俊伟真的对我很好。”小佳转过头去，向着窗外。

“我知道他会回来的。”

“我会等他回来。”

他早已泪流满脸。

8．

即使出院了，他还是每天抽出时间去看小佳。

因为怕小佳起疑，他都只站在门外遥望她，忍着一个星期一次，假装当义工进房去慰问她。

她学起了盲人用的凸字，进度不错。

看来她已经接受了失明的事实，然而，她还是不愿意站起来。

‘为什么不站起来。’过了一阵子，他鼓起勇气再问小佳一次。

但她还是重复着那一句。

“我在等他回来。”

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该跟小佳说，阿豪不会回来了。

也许当初隐瞒小佳他还活着的事实，是个错误？

至少现在他还可以用俊伟的身份，让小佳重新站起来。

但是他真的没有那样的勇气啊。

小佳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属于他们的回忆。

关于孤儿院外面那棵盘着根的老树，关于他们怎么对付学校里看不起他们的坏同学。

关于他们一起救的那只小狗。

关于勇敢，开朗，总是走在他们前面的阿豪。

关于细心，温柔，却老是对自己没自信的俊伟。

听见小佳口中的自己，他没有想到，原来自己在小佳的心目中也有着这样的位置。

也许小佳只是单纯想跟别人分享她记忆中最美好的那些事。

但是他不是别人，他就是那个他。

虽然阿豪到最后，还是走在了他们的前面。但是他已经不能够继续做从前那个没有自信，一无是处的胆小鬼俊伟。

对啊，怎么可以这样呢？

怎么可以浪费自己夺走的，属于阿豪的生存的机会呢？

他要负责任才对啊，他要改变自己成为他们所期许的他，要照顾小佳，要帮助小佳站起来才对。

9．

他怀抱着那一点信念，投入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一开始总是比较困难的。

因为一直以来都不是很擅长跟别人相处，所以一直没办法融入同事们的圈子。

他专注于做好自己的本分，只求自己的能力可以受到肯定。

他并不是没有感受过社会现实的冰冷。

从小到大，没有父母的疼爱，没有亲人的关怀，一步步靠自己的能力成长。

但是从前的每个艰难时候，他身边都有他们。

都有小佳跟阿豪。

现在，他要靠自己站起来。

还要扶着小佳站起来。

即使到了现在，小佳还是给他力量的那个人。

每次遇到不如意的事，他都会到医院去看小佳。

即使是用张义工的身份去送些水果听她说说话，即使有的时候用胆小鬼俊伟的身份在门外静静地看着她。

小佳好像都能看得出他的心事。

那些困扰拥挤着他的繁琐事，每次都能因为小佳的一两句话而迎刃而解。

就像以前在孤儿院里的时候一样。

随着事业开始有了点成就，他感觉生活慢慢上了轨道。

但是每次看见轮椅上的小佳，他都很心疼。

她是那么坚强乐观的女孩，他要怎么让她知道，那个她等待的他，真的永远不会回来了？

每当他觉得活着很好，内疚跟惭愧就不停地啃咬着她。

他知道，她需要他。

最少，他要用他有幸拥有的生命，尽他所能，让小佳幸福。

“要相信自己的力量。每个人都有强大的力量。”

这是阿豪常常对他说的话。

他现在才领悟到。

当一个人决定要用尽他的所有去守护一个人，那份力量，就已经是最强大的力量。

10.

那一天，他去到医院的时候，护士告诉他，小佳伸手要在窗边的小桌拿东西的时候从病床上摔了下来，手掌还被破碎的玻璃杯割伤了。

他心急的赶到病房的时候，看到小佳呆呆地坐在病床上。

左脸上还有瘀伤。

‘疼吗’他在她掌心上写着。

“不。”她淡淡地笑着。

‘站起来好吗’

“我说过，我在等他回来。”

‘站起来吧’

“等他回来，我会站起来。”

‘他不会回来了’

“会的，一定会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呢？

小佳.........

“站起来....我求求你....站起来吧...........”他用颤抖的声音说着。

小佳沉默着。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阿豪。”

“.....求求你...站起来...好吗？”

“我.........................”

小佳依然沉默。

他捂着脸痛哭。

最后，他还是说出来了啊。竟然用这么狼狈的方式。

“小佳......他....不会回来了......阿豪，不会回来了....”

“不....我等待的，是你啊。”她打破沉默，缓缓说。

小佳伸手，握住他的手。

“俊伟啊。”

她像从前那样叫着他的名字。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活着。谢谢你回来。”

“我等待那位朋友，那位手很温暖的朋友，终于回来了。”

她握住他颤抖的手，微笑。

“其实...那一刻....我已经知道我握住的不是阿豪，是你....

我怎么可能会认不出你的手呢？

我...我只是......我真傻.....对不起...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阿豪，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丢下我呢？”

小佳默默地低下头，握着他的手，咬紧牙根缓缓地站起...

“俊伟啊，我终于等到了。谢谢你回来，谢谢你守护我。”

原来他一直拥有那份力量，只是他不愿意相信。

即使身份不一样，他的存在，也那么地被需要过。

他终于懂了。生命让他活下来的意义。

原来，一直看不见的，不是小佳，是他才对。

盲 （上）

盲

不打扰，是我的温柔。

0

闭上双眼的时候，他的心里并没有恐惧。

那一瞬间，仿佛身边所有的一切都从他身上蒸发。

沉重的土石，雨水的拍打，被血模糊的视觉，还有右脚上的痛楚。

生命中那些他定义为有意义的事物一幕幕快速地闪过以后，也蒸发了。

好像，所有的东西都离开了。

除了她。

除了她手心的温度。

在这样的一刻，还能握住她的手，真是太好了。他闭上双眼，静静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然后，她说。

“抓住我的手，不要放弃，没事的没事的...........”

是小佳的声音。

残存的听觉吗？

他可以抱着这句话离去吗？

真的要离开了吗？

小佳.............我........

他用手摸摸左边的心房。

到了现在，还会痛呢。

还....还没有结束吗？

1．

睁开眼的时候，他盯着天花板上旋转的风扇，很久很久。

等到双眼因为疲倦而眨下，他才接受了，他还活着的事实。

竟然，还活着呢。

“你很幸运。”医生笑着对他说。

“重物没有伤害到你的重要内脏，至于你的脚，因为被石头砸到，所以骨头稍微裂了，不过并无大碍，放心，你很快就可以出院。”

“你真的很幸运。”他拍拍他的肩膀。

他没事......他竟然没事....

那...他们呢？

“我.....我的朋友呢？他们怎么样了？？？”他回过神来，抓着医生的肩膀。

“？”

“跟我一起进来的那两个人！”

“你说那一男一女吗？”

“对！他们...他们怎么样了？？？”

“女生万幸地活了下来，但是眼睛被沙石割伤，有可能失明，一只脚被重物压住太久，要经过观察才知道复原情况.....”

“..................那.....还有一个男生呢？”

“他被救援人员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气息。”

“没有....气息....？他....死了？”

“嗯。”

他无力的双手自动放开了医生的肩膀。

“节哀。”医生轻拍他的肩膀，走出了病房。

什么啊.............

开什么...开什么玩笑....................

他呆呆地望着脚上的石膏，生平第一次。第一次那么痛恨活着的感觉。

2．

望着双眼裹着纱布，躺在病床上的她，他做了一个决定。

“等她醒来的时候，请不要让她知道我还活着。”

“为什么？”

“告诉她我已经死了，告诉她我们两个都死了。”

“为什么？这样她受的打击不是更大吗？”

“不....不是的。如果让她知道活下来的是我，对她太残忍了。”

“.............纸是保不住火的。”

“我知道，给我一点时间，我会亲自告诉她。”

“嗯。”

陈医生苦笑，还是不忘拍拍他的肩膀。

他苦苦拜托他认识的每一个人，每个来探望他的朋友，甚至是医生，护士们。

他不知道这样有没有帮助，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从以前到现在，他就是这样懦弱，这样一无是处，像个废物。

但是从前的每个艰难时刻，小佳跟阿豪都会在他身边帮助他，鼓励他，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在孤儿院一起待了二十多年，他们就在他身边保护了他二十多年。

尤其是阿豪，每一次他被欺负被嘲笑，他都会站出来为他打抱不平，然后告诉他，他们是好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他会挺他到底。

他老是恨自己没有用，但是阿豪总是告诉他并不是那样的。

“你要相信自己的力量。每个人都有强大的力量。”阿豪说。

但是他就是没有勇气，没有相信自己的勇气。

所以即使知道自己多么喜欢小佳，他也只能在远处默默地，用渺小的自己遥望她。

她的世界是那么灿烂美好，充满着温煦的阳光。

像他那样的人，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守护这样的世界。

即使一直那样寂寞地心痛着，流着泪，看着阿豪跟小佳走在了一起。

因为阿豪才是属于她世界的人。

然而现在呢？

如果那一天他们不是为他庆祝毕业，如果那一天状况不好的他坚持不要驾车.....

“老天爷，为什么你要留下我？

为什么留下的.............是我？”

他流下渺小的眼泪。

3．

那一天早上醒来，护士小姐告诉他，小佳醒了。

太好了，太好了。

他感谢爱开作弄人的老天爷，终于应许了他一个渺小的祈求。

但在一阵喜悦过后，他突然觉得非常地不知所措。

尽管小佳是那样乐观坚强的女孩，但是她真的可以承受得到真相的残酷吗？

他一个人自己划着轮椅，不管怎么样，他都想见一见小佳。

一到她病房门口，陈医生刚好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他心急地看着陈医生。

陈医生轻轻地笑一笑，点点头。

“谢谢。”他用唇语对他说。

“Take care.”

来到房门口，他却没有勇气向前。

就算真的见到小佳又怎么样呢？

在决定隐藏真相的那一刻，他就是伤害小佳的罪人。

他只能无助地看着她的眼泪啊。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留下来的是他呢？

他在房门外逗留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听见了她的眼泪。

他终于看见小佳了。

看见瘦小的她坐在在病床上，放声大哭的身影。

她是坚强的女孩，他甚至很少看见她哭。即使再难过，她也只会别过头去，潇洒地拭去眼角的泪水。

“阿豪.........阿豪................”小佳捂着脸，泣不成声。

“我......我....我还以为...我抓住你了...........呜....”

原来。

原来小佳以为她抓住的，是阿豪。

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一无是处，是个那么不应该留下的存在。

看见她小小的肩膀在黑暗里抽搐着，他却没有拥抱她的资格，更没有这样的勇气。

4.

他每一天都会去看小佳。

即使只能在门外远远地看着。即使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

小佳已经不再哭了。

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听护士跟陈医生说，除了跟探病者寥寥几句，她都不说话呢。

他们都是孤儿，根本没几个人会来看他们啊。

他们是在明白彼此只有彼此的岁月里长大的孩子。

他的脚已经一天天地好起来了。眼看，他就要出院了。

但是，他牵挂跟难过的心没有一天不折磨着他。

陈医生说，小佳的眼睛虽然失明了，但是其实她的脚只是轻伤而已。

她可以站起来，但是她却没有这么做。

“把真相告诉她，然后帮助她站起来吧。”陈医生这么对他说。

把真相告诉她，她就能站起来呢吗？

5.

他每天在在病房外陪着小佳。

就只是在外面等着，望着她的背影，他就心满意足了。

听别人说，现在的她，已经慢慢开始说话了。有时候，护士们逗她说话，她也会搭上一两句。

然而，她很倔强。

他拜托了很多护士跟医生，帮忙劝告开解她，不要放弃自己，要站起来。

但是她总是默默地看着窗外，用只能看见黑暗的双眼，望着窗外，甚至连走下床也不愿意。

“我要等他回来。”

她总是淡淡地，重复着一句话。

他是多么的心疼啊。

“小佳............阿豪他.....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望着自己逐渐痊愈的脚，自言自语。